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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7 ? 第 77 章 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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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7   第 77 章 ◇

◎索命。◎

近來範陽的天氣極好, 燦亮的日頭高懸空中,野地上的草葉都被曬得有些焦黃卷曲。

正是跑馬的好天氣,近郊的馬場上往來者眾。

薛然牽著韁繩, 一會兒摸摸小紅馬的鬃毛,一會兒又興奮地抓來草料往它嘴邊送。

小孩子心性大抵如此,驟然得了想要的東西, 難免喜不自勝。

薛然年紀雖小,做事卻並不唐突,他很快就從興奮勁裏拔了出來,轉而恭敬喊了一聲旁邊帶他來這兒的裴臨,“師父。”

裴臨淡淡嗯了一聲,沒有多餘的言辭,只道:“上馬。”

只不過, 這樣簡單的動作, 對於初學者來說亦有些難度。

這匹小紅馬雖溫馴,然而四腳著地的畜牲就不可能沒有脾氣,薛然好生掙紮了一會兒,都止步於一個腳踩上了馬鐙,另一條腿翻不上去。

旁邊亦有大人帶著年歲上小的孩子學騎馬,不過那小孩兒個頭小,是被大人提溜上去的。裴臨冷眼瞧了一會兒, 只覺這樣頗沒意思。

若連馬都上不去, 還學個什麽勁。

他皺著眉, 同薛然道:“看好了。”

裴臨牽著逐影稍往前些,旋即放慢了動作, 兩步拆作三步走, 翻上了馬背。

薛然在小紅馬的脖頸前探出半個腦袋, 把裴臨的動作收入眼底,似乎又苦思冥想了一會兒,才終於照貓畫虎,在小紅馬把他掀下來之前,翻身上去,又死死攥穩了韁。

視野一下子開闊不少,薛然抱著馬脖子,興高采烈地揚起了臉,道:“師父、師父!我上來了!”

裴臨睨他一眼,冷聲道:“再掐著它的脖子,它就要把你撂下去了。”

身下的小馬果真發出了不滿的鼻音,薛然繃直了背松了手,不敢再抓著它。

“張弛有度,別將馬腹夾得太緊。”

裴臨隨意叮囑了一句,竟這麽放心,就帶著才學會翻上馬的男孩兒跑去了。

他自然不是個多麽溫煦的好師父,不過一上午摔摔打打下來,加之薛然的質素本就不錯,他騎著他的小紅馬,竟然也可以自顧自地兜下來完整的一圈了。

小孩兒皮膚細嫩,現在在興頭上不覺得,回去估計就會發現自己腿間已經破皮淤血。

裴臨擡了擡手,示意薛然停下,道:“明日再來。”

薛然的興奮勁還沒過呢,還想說些什麽,緊接著便聽見裴臨發問他:“還想練?不疼?”

聞言,薛然鼻子一皺,齜了齜牙,才反應過腿根火辣辣的疼。

見裴臨似是要走,薛然被這疼給喚清醒了,猛然想起昨夜姜錦交代給她的東西和事情。

明明臨出門時還記得,結果被擁有一匹小馬駒的驚喜沖昏了頭腦,險些將這件事全都忘了。

“師父,我……她……”薛然思考了一會兒該怎麽同裴臨稱呼姜錦。

最後他道:“阿錦姊姊她說,有東西要讓我今日捎給你。”

聞言,裴臨勒住了馬,眉心不自覺地一蹙。

僅僅只是聽到她的名字,一股熟悉的心悸之感便盤桓在他的心尖。

她……想做什麽?

裴臨動作一頓,心道,莫不是先前攔截顧舟回的舉動被她知曉了?

若如此,可太有失氣度了。

好在這股尷尬還沒來得及蔓延,薛然已經動作極快地,從小荷包裏摸索出一枚帕子,又小心翼翼地展開它,顯露出裏頭的那只玉扣。

薛然手心向上,把這色澤溫潤的小玩意兒往他眼前湊。

看清是什麽之後,裴臨的神情驟然冷肅了下來。

他沒有接過,只是將掌中韁繩攥得更緊了,“她……還同你說了什麽?”

薛然有些緊張,可他還記得姜錦都和他交代了什麽,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裴臨,一點神情都不敢錯過。

打量裴臨的時候,薛然內心其實有一點兒歉疚。

師父對他這麽好,可他卻不向著他,而是幫著姊姊來試探他。

然而薛然記恩,他終歸更向著姜錦。他捏緊了稚嫩的拳頭,認真地做著傳話筒,“師父,姊姊有一句話讓我一起捎給你。”

“她說,她已將一切,都查清楚了。”

——

大好的天氣同樣給姜錦行了便利。

若是下雨,行路泥濘,便又算是煩心事一樁,但最近日頭晴好,之於趕路來說便是喜事了。

是以,雖有謎團疑影懸於心間,也沒影響到姜錦的好心情。

她騎著俏俏,一面往探聽好的方向趕去,一面還有興致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。

之前薛靖瑤派人查玉扣的來處,提到它是來自範陽往西的一個玉作坊,姜錦此番,便是打算悄悄地去拜會一番,看看那對曾經遺失女嬰的夫婦,到底同她有幾分相似。

耳聽為虛、眼見為實。長久以來,她一直都過於低估了自己的力量,所以眼下,姜錦只打算循著自己真切的感受來找。

姜錦喬裝打扮,她穿了男裝,又對面容加以修飾,假作是賣貨至此的商人,打算先拜訪了那戶玉匠。

這邊小鎮街上的店鋪布局大抵都是一樣的,前頭開張賣東西,後頭要麽充作作坊,要麽幹脆住人。

姜錦望著“滿記玉行”的招牌,闊步走了過去,大大咧咧地朝店內正摳著牙的小二招手,道:“你家可有隨葬的玉器賣?”

小二撣了撣胳膊,霎時便揚起一個浮誇的笑臉,道:“有!當然有!請裏邊兒來——”

眼前這種目的清晰的客人,是最好把生意做下來的,小二自然殷勤。

姜錦也早想好了自己的故事——“他”是某個富商的家臣手下,此番是奉他之令,來置辦他身後的陪葬品。

時年達官貴人多以奢華的墓葬為榮,生前就開始預備死後哀榮的數不勝數,而她為什麽恰好來這裏采買,隨便扯幾句風水之類的托辭就好了。

畢竟涉及身後事,無論多麽荒謬的事情,用風水命數來解釋都是解釋得通的,姜錦也不怕自己有什麽異樣之處被瞧出來。

正是人可羅雀的時候,姜錦才一進來,店裏的掌櫃便也迎了上來,聽聞她的來意,掌櫃摸摸自己的下巴,叫小二去後頭拿成套的玉器去了。

“郎君想要什麽,我這兒自然都有賣的,”掌櫃笑瞇瞇地道:“哪怕形制上有什麽要求,我們後頭就是作坊,只要有圖紙,都是做得出來的。”

這話便是在暗示客人,哪怕是有超乎品級和使用範疇的東西,他們也是可以做的。

姜錦正愁不好切入話題呢,聞言,她挑了挑眉,道:“我家主人可有的是銀子,不過,你們這兒安全嗎?”

時年喪葬攀比之風盛行,所以朝廷也有規定,諸如玉蟬玉俑之類的隨葬品,都要依隨著分明的級別來。

商賈有錢卻苦於身份,冒險逾制的可不少,畢竟人家都富了一輩子了,怎麽可能容許自己在地府做個窮光蛋?

掌櫃見多了這種客商,他壓低了聲音,不緊不慢地道:“城裏不好做,去到鄉下悄悄做就好了嘛。鎮外錢家村,也有我們的地方……錢老三——”

掌櫃扭頭朝內間喊了一聲,不一會兒,便有一個皮膚粗糙的中年漢子走了出來,他手上盡是老繭,衣衫上也沾滿了粉塵,一看便是做事的人。

“客人若有什麽需求,盡管同老三說,他說話笨拙,手藝確是方圓百裏最好的。”掌櫃滿口稱讚。

姜錦微微一笑,朝那錢老三道:“哦?當真如此?那拿幾樣成品予我瞧瞧,若是不好,我便換別家去了。”

掌櫃一使眼色,錢老三便鈍鈍地點了頭,他從袖中掏出一只玉扣,憨笑道:“我弟弟家添丁,這是我才打磨好的平安扣,打算……”

他確實不會說話。人家這邊要買陪葬的東西,他卻在這裏講什麽添丁之喜,掌櫃簡直無言以對。

誰料,那錢老三拿出的東西卻正中姜錦下懷。

她目光凝在玉的弧光之上,隨即伸手接過,狀似不經意地摩挲著上面的回路。

姜錦眉梢微動。

這只玉扣與之前與她相伴的那只,估計都是出自這位之手了,連裏頭的回紋和線條的勾勒都是別無二致的。

她一口咬定,道:“可以,我就要這錢師傅做。圖紙我帶在身上,今日便可以下定。”

姜錦補充要求:“但是這隨葬品精細,出不得差錯,我一定是要盯著的。”

像姜游帶著她生長的那小村,別說外人,就是多飛來只外鳥,村裏人便都知道了。山村封閉,她正好借由這個機會,去那錢家村找那對夫婦。

這點小要求,掌櫃當然不會不答應。

生意成了大半,老掌櫃眉飛色舞地拉著姜錦確認事宜、簽訂契書。

姜錦是心急的,然而她知道,自己若急了實在是顯得太突兀,因而壓下心頭的焦躁,轉而開始挑起刺來,努力扮演一個合格的市儈客商。

“你們北人莫要誆我,契書拿來,予我細看。”

“這可是頂重要頂重要的物件,若不是我家主人算了風水,非要此方位產出的玉石才壓得住魂,才不會舍近求遠來你們這裏……”

有錢唾面都能自幹,掌櫃不以為意,依舊喜笑顏開。

像是怕到手的鴨子飛了似的,才立完契書,他便催著小二叫了馬車來,送錢老三和姜錦一起走了。

進行得還算順利,姜錦猶在打探,她問一旁拘謹著的中年男人:“你是哪年起開始做的玉匠?”

錢老三只覺她是在問他的經驗和本事,老實答道:“這行當,我已經幹了三十多年了,七歲起就去做了學徒。”

姜錦又問:“那……你家中還有什麽人?他們做喜事,你也都會送東西?”

錢老三點頭,道:“是啊,小玩意兒邊角料雕的,不值錢。”

姜錦的眼神掃了掃,她若有所思地道:“東西不值錢,手藝卻是值錢的。”

這話倒是讓錢老三很動容,他咧開嘴笑道:“這麽些年了,每回錢家添丁,旁的拿不出手,這些小東西我還是會送的,討個好彩頭。”

“哦?是嗎?”姜錦神情不變,只是繼續追問:“從前你也送的平安扣?都是什麽樣子的?”

匠人談及自己的手藝,總是熱衷的。錢老三有些興奮地道:“今日這只平安扣,還算普通了。十來年前,我手頭上做著一個玉佛,佛祖手心雕下的那一小塊料子極好……”

他一字一句地描述那平安扣上的雕花、玉質,姜錦仔細聽著,倒都能和她那枚對上號。

雖然已經做了準備,此刻直面事實,確不免還是有些感慨。

姜錦打斷了他的侃侃而談,道:“那東西,你最後送給了誰?”

“也是我家老四,”錢老三說著,眼睛開始盯著姜錦看了,他說:“當年我弟妹生下一個女娃娃,可俊了,就是命不好,平安扣也沒壓住什麽好意頭,弟妹背著她去河邊洗衣裳的功夫,轉眼間背簍和孩子就都沒了。”

錢老三感嘆,“也不知是不是被水卷走了呢。”

也就是說,她有可能是這個被水卷走的女兒?姜錦目光依然平靜,直覺告訴她不會這麽簡單。

錢老三猶豫了一會兒,還是對她道:“其實方才見郎君你,我便覺得在哪裏見過似的,這麽一提,我才反應過來,郎君的眉眼實在有些像我那弟妹。”

說完他自己也覺得冒昧,閉上了嘴沒再多話。

此刻姜錦亦是沒有什麽心情了。

她嘆了口氣,心道,還是得去查過才知道。

馬車很快就到了錢家村。此地處於山間,附近一帶都是荒蕪的,未見多少耕種的痕跡,瓦舍間倒是能聽到鑿東西的聲音,想來這一片都是做金石生意的。

錢老三帶著姜錦一起去了他們本家的宅院,大概是烏泱泱幾戶人都住在這裏,看起來雜亂又擁擠。

像姜錦這種放心不下要跟來頂梢的客人,也不是第一個了,是以正在院子裏的錢家人也都不意外。

越靠近這兒,姜錦越有一種沒來由的心慌,她不想承認,可是這確實像是一種感應。

到了傍晚的時候,她終於在這裏,見到了自己可能的母親,那個錢老四的媳婦。

遙遙交匯的一眼,姜錦的心驀地停了擺。

相似的五官在不同的面孔之上,不盡像,卻確實是像的。

眉心像被針紮了一樣,姜錦看著抱著背簍回來的女人,心下閃過千百個念頭。

唯有一點不需要再確認了,相連的血脈感知之下,她能夠篤定,母親前頭的“可能”二字,可以去掉了。

那錢四媳婦同樣看見了她。

盡管她喬裝打扮,但到底不是重新投了次胎,錢四媳婦似乎也恍然瞧出了有何處不對勁。

她楞在原地,見姜錦似乎還要擡步向她走來,她大驚失色,就像活見了鬼,連連後退幾步,逃也似的往屋子裏跑,背簍丟下了都不管不顧。

姜錦不是沒見過風浪,可急轉直下的情態還是讓她有些愕然。

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感受再度出現。

看來……這位應該知道點什麽?

姜錦垂下眼簾,斂了斂神色。

深夜,無星無月。

不過一個農家院舍,以姜錦的身法,想要去哪兒聽個壁角,實在是太輕易不過了。

四房家的臥房裏,油燈已經熄了。

低低的人聲,夾雜著含糊的泣音,精準無誤地傳到姜錦的耳朵裏。

“行了行了,別哭了,都問過三哥了,一個南邊來的客商而已,還是個男的……”

“不是!”女聲尖銳,她說:“一定是她!是她來索我這個親娘的命了!”

她似乎被人捂住了嘴,男聲道:“那是替貴人擋災,買命錢也早給她燒下去了,你胡說什麽?她怎麽會來索你的命?”

山野中萬籟俱寂,唯有蟲鳴聲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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